家家有本難唸的經,38歲的星語(化名)這一本讀得特別艱辛。甫見面,她站直身子,才剛好150厘米高,沒想過壓在肩上卻是照顧一家八口的千斤重擔——買餸煮飯洗衫清潔接送,因為上有高堂,下有子女,她夾在中間,天天披星戴月,累得不似人形。這,還不是最磨人,同一屋簷下,擠了八口,時有爭執,家嘈屋閉,曾有陣子她天天以淚洗面,想過跑上天台一躍而下,幸而千均一髮之際,心裡念著家中撒嬌的小女兒。大概很久沒有人聽她說話,她皺著眉,捏著拳頭,娓娓道來照顧者的辛酸,大部分人以為活著只是一呼一吸,她的,是中間的忍著。
星語自小在廣東惠洲長大,唸書成績不俗,將來打算成為幼兒教師。當時她的父母在港定居,先後申請她和哥哥來港,18歲那一年,為了一家團聚,她踏過羅湖橋,將夢想暫時擱置。初來港幾年,人生路不熟,英文不好,決定由低做起,「做過快餐店,一分鐘需沖50杯奶茶,但我天生姆指與食指之間的筋腱連住了,不能拿杯拿得穩,便被勸退了。」她也試過替做地產的親戚打工,「$4000一個月,要帶人睇樓,上到去還遇到客人非禮我佔我便宜。」小妮子打工受氣跑回家哭,家人卻不理解,有段灰心日子,她回到大陸生活,認識了前夫,「他很窮,一個房間進去甚麼都沒有,我都心甘命抵。」
24歲那一年,兩口子生了大女兒,為女兒的未來,輾轉還是決定來港生活。窮,可以忍受,但背叛卻萬萬容不下,在她好不容易申請到公屋的一年,她發現前夫有外遇,她堅決離婚。不過廿來歲,愛情失意時方寸大亂,將未入住的公屋忍痛割捨,將大女兒拋下給母親照顧,她孑然一身再回國內。以為一訣是永別,再回來時已是百年身。2016年,她已經是31歲,帶著第二任丈夫和小女兒,回到香港生活。她坦然,在大陸百物皆便宜,「領$4000工資,千餘塊已夠一家人生活,簡簡單單炒兩個青菜已經很快樂。」來港全為小女兒讀書及未來發展,「唔想害咗個細嘅。」她,念茲在茲都是家人,卻沒想過回港掀起的,是一場照顧者有血有淚的生涯。
那時開始,她、丈夫和兩個女兒寄住在她父母的公屋裡,加上她離了婚的姐姐和女兒,一家八口擠進20平方米的公屋單位。她的丈夫做冷氣維修的散工,她的姐姐則當清潔工,像早前所說,她沒甚麼工作技能又要照顧年幼的小女兒,所以在港難找工作,加上父母年紀老邁,已經退休,旨意子女照料,她覺得,一家寄住在此,有求於他們,所以半推半就地負起照顧所有人的責任。
照顧得有多仔細?聽罷也覺得,她不是超人也一定是鐵人。起居飲食,無一缺席,她每天起床便送小女兒上學,然後拉著買餸車穿梭於街市買餸:「買八個人的餸,一天兩餐,諗都諗到頭痛,我爸媽不吃魚,我兩個女愛吃雞,還要格價。」這頭買好餸,便要立即跑回家煮午飯,爬兩啖飯,又要出門接小女兒放學......下午,她主力會打掃清潔和洗衣服,「我媽份人客家思想很傳統很古老,她不喜歡我用洗衣機洗衫,說浪費水和電,我和她爭論,八個人的衣服這麼多怎樣用手洗得完?」黃昏,她又要開始煮晚飯,有時吃過飯洗過碗後可以坐下搥搥腰已是晚上十一時,「到了這麼晚,還要簽女兒的通告和功課,試過太忙忘記替她簽體溫表,她差點不能進課室上課,家裡所有事都是找我,根本沒半口空間喘氣。」
壓力來自做不完的家事家務,還有財政。丈夫每月交一萬元家用給她,姐姐每月交三千元,就這麼一萬三千元,卻全包家裡所有洗費,「他們根本不知道買餸現在幾貴,他們都沒買過,電費熱天要幾千塊,石油氣費又多少,電話費呢?一個屋企,我個女、我先生、我,樣樣都要錢。」
星語試過要求家裡的人幫忙,例如過年前她和媽媽在大掃除,想請姐姐加入幫忙,但她坐在旁邊按電話闊佬懶理,「她的心態是,我出去返工,返來交咗$3000給你,我就甚麼都不理了,返來還要我做?她覺得我無返工就要做家務,我跟她說,『家姐,那我反給你$6000,我出去打工,你在家做家務吧。』」她姐姐清潔工作工時較短,早上做幾小時便可以回家午睡,反是她丈夫朝六晚六,有時回來還要幫忙炒菜,「佢交家用$10000更加大晒啦,但他都會幫忙。」她形容,家人都非常自私,除了她會買日用品外,沒有人會付錢買,「他們真的連一條牙籤都不會買,番梘牙膏用完,他們會等你買才用。我爸媽有領生果金,但他們不會拿錢出來,你連水果都要買給他們吃。」
她認同,照顧父母她覺得是天經地義,不過她覺得最傷人的,其實是家人不尊重照顧者的勞動付出,認為你要24小時候命似的,沒半點私人空間:「你們給我這些錢,好像我奉旨要照顧你們似的。」她試過去上一些化妝課程,那星期學到很多,覺得很開心很好玩,又可以自我增值,天天外出都咧嘴而笑,但回到家負責幫忙的媽媽給她臉色,叫苦連天,著她不要外出處理家事;她希望到婦女中心做義工,也要講大話說有工資,媽媽才讓她出來。家事彷彿窒礙她對任何事萌生興趣,作為照顧者,她漸漸將自己的需要和慾望縮到最小,凡事以家人為先。例如,她明明愛山竹和榴蓮等水果,但她為了省錢,平日只買女兒愛吃的士多啤梨,凡事為頭家好,她漸漸忘掉自己的好。
有兩次吵架她特別心如刀割。
一次,是和媽媽鬧翻。她為了省錢,經常撿一些二手衣服或廚具回家,那天她卻撿到一隻新簇簇、用惠康印花換的鐵鑊,喜孜孜拾到寶,誰知一進家門,媽媽便說了句難聽的話:「今日出咗去成日,就是搬些『垃圾』回家?」她試著解釋,媽,這不是垃圾,這是.....「媽媽一句便打斷了我,她說,我屋企無咁多地方擺D垃圾,係囉,佢一講就係『佢屋企』,呢度唔係我屋企。」語畢,她跑出家門蹲下來哭,只是想到飯未煮好,死死氣回去燒飯,一邊煮眼淚一邊嘩啦嘩啦掉到鑊子裡,晚上還氣鼓鼓跑到公園裡呆坐,她向丈夫呻,他也沒有站在她一邊,認為她要以大局為重,他們吃她的住她的,如果不順她意,媽媽會趕他們走。
同住,無疑是增加彼此的拗撬和磨擦,何況是八人這麼擠迫?導火線其實是疫情三年。全家人確診,丈夫整個月沒開工手停口停,已經令她百上加斤,誰知她確診新冠肺炎,媽媽整天埋怨,說她一家人經常出街所以染病,她氣憤得差點跑上天台了斷生命。幸而剛好打通了婦女中心電話,一聽到社工的聲音,談到年幼窩心的小女兒,便哽咽起來......那隻腿暫且踏回去,有些援助解了燃眉之急,只是住屋問題一天不解決,她的擔子還是一樣沉重。
另一次鬧得很僵是和丈夫。丈夫工作易勞損,試過受傷送到急症室一休養便是數個星期;有時則是行業結構性問題沒工開,最大問題是,只要他沒上班,他就不交家用,沒交家用,星語就沒錢買餸,維持整個家的運作。她據理力爭,要求他繼續交錢,他不依從,認為她不合理,雙方冷戰了十天沒說過一句話,丈夫甚至衝口而出拋下一句:「你在香港生活,我返大陸了,我不理你們了。」她聽到只覺委屈,貧賤夫妻百事哀,該月沒收到在職家庭津貼,女兒剛好開學又要買書,「如果唔係都唔求佢啦,你交唔交我都要攞錢出嚟買餸嘛。」最後怎樣挽救?其實不過是有筆資助剛好批到了,手頭沒這麼緊絀,兩公婆就這樣和好如初了。
不過她形容,住在這麼狹小的空間,夫妻感情確實產生很多意想不到的挑戰。例如,她的母親不讓他們的房間安裝一道門,只用一道簾作間隔,但是她姐姐14歲的女兒,經常在她和丈夫睡覺時偷窺他們,「夫妻之間總有房事,我們都已經要等大女兒做完功課十一時才有機會,有時明明聽到大家都睡著了,但只要我們發出少許聲響,她便會拉開你的簾看,弄到好尷尬,我丈夫也沒有了這個興致,嚴重影響性生活。」同時,家裡四處是人,令丈夫星期日都不想留在此。他放假都會踩單車到大埔海濱公園休息,他像一隻風箏,只要放到天上,就要到日落西山才收回來。她總向丈夫投訴,一放假便不見人影,不陪她和兩個女兒。那,她也陪他到海濱走走一家人享天倫之樂不行嗎?奈何星期日時,她的哥哥總會過來探父母打麻將,加起來,房子共有十三人,椅子也不夠坐,她還要負責煮食,人人來到都飯來張口,碗都不洗半隻,累得苦不堪言。
如此難堪難受,星語難道沒想過一家人搬出獨立居住嗎?「當然有,發夢也想分到公屋。」她答時,笑得爛漫。因為丈夫工作時常受傷,收入不穩,她要湊小孩,沒有經濟條件租房子,唯有輪候公屋。她在2017年遞表申請公屋,這樣的照顧者生活,捱著捱著已經六年,她唯有懷抱「捱埋佢」的心情,靜待曙光到來。
現在,她的大女兒15歲,小女兒6歲,隨著她們慢慢長大,照顧她們的壓力沒有那麼大,只是大女兒甚麼東西都藏於心底,亦受前夫溺愛,經常淘寶,例如,同一款DJ裙都買了八條一模一樣的,她總擔心她會先洗未來錢。對於小女兒,她一說起則是笑逐顏開,因為小女兒由她親手湊大,與她如漆似膠:「我早陣子回大陸數天,回來後發現,她把親手畫的圖塞進我的拖鞋,上面寫著:『媽媽我愛你,你快點回來。』,等我自己發現。」如斯體貼順人的女兒,教她如何不愛?
她坦率地說,「我也不介意別人說,我們窮就窮,沒甚麼所謂。」當丈夫經常停工,照顧家庭重擔日益變重,別人都勸過她去領綜援,「但我們不想,始終都年輕,有手有腳也想繼續努力工作。」只是窮困,有時會讓她恨錯難返,面對女兒,也會愧疚,始終未能在物質上盡量滿足。前陣子,小女兒幼稚園畢業,學校邀請家長到迪士尼出席畢業禮,但是成人需付$700、小孩付$500,她見手頭緊拙,便忍痛只讓孩子獨自參與,寧願自己缺席:「後來老師才告訴我,大部分家長也是兩夫婦一起出席,我丈夫也說,(工作)辛苦點也要出席嘛,不過我錯過了交錢的時間。」
偶然,星語也會憶起舊日讀幼兒教育的時光,若然平行時空的自己,堅持留在國內發展,不知今夕是如何?然而,現實迫人,捉襟見肘,她實在開心不了,也沒有多餘心情傷春悲秋,只能見步行步。現時,她會為朋友或婦女中心的義工煮食,一娘當關,煮26個人的餸菜,樣子洋溢著自信和神采,當別人讚她廚藝了得,她便已經心滿意足。
艱苦裡唯一的「甜頭」,大概是想像一下,若然抽到公屋搬出去,該怎樣佈置,她還是以家人為先,絲毫沒想過自己:「最想的是一家四口,可以無憂無慮挨著彼此看電視。」願望不亢不卑,卻像點點靈光,把漫漫長夜照個滿面,看清一點,那亮光,是她現時懷抱的希望。
文/Ling Mok