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前,惠珍是車場主管,得老闆器重。一個無風也無晴的早上,她在車場接獲醫院的一通電話,母親中風,半身不遂,作為女兒,她毫不猶疑,擔起照顧母親的大旗。誰想到,原來以65歲之齡全天候照顧90歲中風的母親,會耗盡身體,心力交瘁,沒有完結的盡頭,沒有上班的成功感,最終她鬱出連場大病,兩次患癌,直至母親排隊得到入住資助院舍的位子,狀況才得以改善......如今事過境遷,但是當她憶述那段日子,仍是猶有餘悸,潸然淚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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惠珍自小與母親感情深厚,當年他們在國內,父親因事被陷害下獄,母親獨力將她撫養成人,「我對上有兩個哥哥,對下有兩個妹妹,全部都夭折,她很生氣,走去拜神說,如果連我都養不大,就將神壇都劈掉當柴燒。」或許自此神鳴也忌諱三分,惠珍真的養得肥肥白白,媽媽便對她疼愛有加。媽媽當時為了謀生,身材瘦削還跑去做水泥苦力,「每天賺2元,1元拿來找人湊大你。」她如此模仿著媽媽的語氣。
當年媽媽養育她如此含辛茹苦,惠珍總算在她中風後一筆過體會了。自從媽媽中風,她搬去與母親同住,她睡上格床,媽媽睡下格床,對她幾乎寸步不離:「早上六時,她只是翻一翻身我知道她醒了,便開始照顧者的一天。」因為媽媽中風後左邊身不能動,在家在外做每個動作都需要用助行架,「但是她本來性急又強捍,經常想試試自己行,我很擔心她又跌倒,所以幾乎需要24小時看著她,怕她亂郁亂行。」
事事要親力親為,最疲憊是幫助媽媽洗澡。當時媽媽重140磅,但惠珍只有100餘磅,先攙扶媽媽進去洗手間,手臂用力將她抱起,讓她安坐在馬桶上,慢慢擦肥皂,接著沖身,最後是抹身。普通人只道尋常的過程,她卻花上百般力氣,經常會扭傷,加上公屋洗手間環境狹小,她的手踭總是撞得滿是瘀傷,始終當時惠珍已不是十八廿二的年輕人,已經步入初老的65歲,日積月累下,疲態盡現,叫苦連天。
皮外傷還是隨時間結痂治好,情緒卻宛如鑽進了暗淡無光的海底隧道。為了貼身照顧母親,惠珍失去了所有的社交活動和私人時間,每天都是圍繞著媽媽轉,忙著為她張羅醫治、食物、照料等等,偶然煩躁時,會想起被逼辭掉的工作,「以前份工好開心,老闆知我做野能力,曾經講過:我一人當四個人用。我覺得好驕傲。媽媽中風後,我沒有了工作,我覺得我沒有了表現自我的機會。」惠珍沒有了生活的方向感和滿足感,情緒時而低落,時而暴躁,加上長期體力消耗,在言語上,她不小心對媽媽有了一些粗劣的態度,「好辛苦好辛苦,那些日子不知怎樣過,差不多天天都流淚。」以淚洗面,是因為日子難過,也是因為內疚,「始終那個是自己媽媽,好炆憎鬧完她,內心會好內疚。」她甚至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,像很多照顧者有過壓力爆煲一刻,萌生歪念:「我有想過,如果把媽媽弄死,自己去坐監,可能輕鬆得多。」
兩人鬧得最僵的一次,在某年嚴冬,惠珍已經忘掉吵架的原因,兩人頂嘴,她忍不住拿她出氣,媽媽很生氣,穿好衣服,扶著助行架氣沖沖要奪門而出,惠珍只是拋下一句語氣很重的說話:「如果你要死,走遠一點,不要在此累到街坊。」舊事重提,語畢,惠珍吸了幾口大氣,眼框變紅,淚珠隨著眼尾的皺紋緩緩掉下。
惠珍形容,當時自己情緒失控,完全控制不到自己,唯有打給樓下保安,將媽媽安撫在管理處,然後致電給女兒,女兒接到電話,立即回來開解她的婆婆,最終孫女拖著婆婆回家,「但是那一晚,我怎樣努力睡也是輾轉難眠,我怎麼可能對媽媽說這麼難聽的說話?」那次之後,兩人再有爭吵或嫌隙時,惠珍會寧願沉默,或者躲進洗手間或廚房冷靜一下,嘗試把情緒留給自己,她害怕說話衝口而出會覆水難收,傷害了媽媽的心,只是沒想過,那些鬱在心底沒吐出來的說話,最終傷到自己。
2016年,在惠珍照顧媽媽接近第三年時,她確診患上了乳癌,動了手術,休養過後,以為好了,怎知2018年時癌細胞跑到了大腸,變成大腸癌,又要再施手術,「我有想過,是不是自己對媽媽態度太差,所以(上天要)懲罰自己呢?」她自覺,若真是自己不孝,對媽媽不好,以致要受懲罰,又或者積累的負能量太多,拖垮身體,應該是她一人做事一人當。但是當她入院做手術時,媽媽沒人幫忙照料,只能住進私人護老院,每個月要付一萬多元,自己的子女又要幫忙分擔,最後造成經濟負擔。
是的,照顧者其實有殊不輕鬆的經濟壓力。自從惠珍辭掉正職,全職照料媽媽後,只靠自己和媽媽每人的長者生活津貼過活。起初她還有一筆退休金,單是讓媽媽中風後看針灸復元身體,已經花費不少。捱了一年後,日常生活開支便主要依賴津貼,「買餸都只是緊絀剛剛好夠,有時有些舊朋友無啦啦派帖,就算不去飲宴,都要做人情,便要硬著頭皮問子女。」惠珍形容,子女都樂意付家用,只是他們各有家室,又有小孩,心知在香港供樓養家百物騰貴,有時內心糾結,不想因照顧媽媽的問題而麻煩自己的子女。
她和媽媽「困獸鬥」接近五年,情緒勒索至崩潰,時而互相頂撞,時而互相需要,「例如我外出買餸才不過45分鐘,她便致電給我,『你何時回來?』她需要我幫忙,或者沒有安全感,怕我不知往哪裡做傻事。」媽媽的緊張,造成她神經衰弱,想外出買餸,也要來去匆匆,趕頭趕命。有段日子,她情緒低落至臉如死灰,女兒見狀著她聖誕節到外地旅行散心,由她照顧婆婆。她起初聽到這個建議時,是喜出望外,只是出發後便開始心心念念記掛著照顧媽媽的瑣事,「我女兒未試過全職照顧婆婆起居飲食大小二便,會處理到嗎?會不會弄傷呢?最後甚麼風景也入不到腦,完全沒心情。」照顧者的焦慮像入了血,休息時也會有種罪疚感,即使身不在,責任永猶存。
當媽媽看著惠珍苦惱的樣子,又會將很多晦氣說話掛在口邊:「如果我死了,你便不用這麼辛苦,不用連累你們。」惠珍聽罷,便會無名火起:「有時,人的想法是不是真的可以實現得到?到了實現了,難道真的會開心?」
十年後的今天,惠珍終於可以坦率答一句,真正的開心,不是看著媽媽終於死了,而是可以好好陪著媽媽走最後一程。
2018年,她們為媽媽排到資助院舍的位子,起初媽媽是抗拒的,怕一進去便是等死。但是惠珍因癌症需要再次入醫院做手術,而且院舍離家不遠,方便她天天來探望。「這院舍也相對理想,一進去沒有一股『老人味』,人手相對充足,姑娘也可以花多些時間照顧老人家的飲食需要。」媽媽最後答允住進院舍,惠珍當時承諾天天探望她,至今年也是說到做到。她會帶食物例如媽媽最愛的芝麻卷、紅豆糕給她吃,又會買藥物給她治理肉瘡,甚至連疫情期間不准探望,她仍然堅持天天送食物給姑娘餵她吃。送飯後,她就這麼站在大堂向媽媽揮揮手,或者在窗外看她曬太陽的模樣。那時,媽媽身體開始漸漸退化,白內障也令她看不清,只有幾團白影,但是她心裡澄明又精靈,「長頭髮那個是孫女,短頭髮是個女。」
這天,惠珍在社區中心學習了做軟餐,立即跑到老人院做給媽媽吃,媽媽一邊吸著氧氣,一邊讚她做得好吃,她看在眼內,尤其感觸:「現在回想,當時想她死,幸好只是一個念頭,沒有做出那個動作,如果做出那個動作,我便對不起媽媽,對不起自己,對不起子女,我為人母親,也不想老了以後子女對自己不好。」
惠珍今天已經75歲,以老護老,她的個案沒有釀成悲劇,是不幸中的萬幸,她認為,政府應該盡力阻止一切悲劇發生。她歡迎政府對照顧者定時的津貼和補助,尤其是對藥物方面,而且希望社區中有一些兼職的照顧者服務配對,「這樣的話,本身的照顧者便可以請假外出辦事,外傭姐姐一星期都有一日假期,那照顧者呢?」
過去有段日子,她曾經將媽媽安排往長者日托中心,時間是早上九時至下午三時,媽媽放學後,她通常會親自前往接她,有時遲了去,媽媽便不停致電她:「你何時來接我?」久而久之,惠珍終於看通,「媽媽是怕被家人遺棄,老人家需要一種安全感,否則會好悵然若失。」她認為,如果社區裡有一些照顧配對服務會更好,例如區中有些家庭主婦,想做些兼職幫補,便可以報名做照顧者,讓老人家留在熟悉的環境裡,接觸一些固定的街坊和姊妹,不完全是陌生人,老人家較有親切感和安全感。
照顧媽媽的經歷,時常令惠珍有切膚之痛,知道箇中辛酸。一方面,她盡力關懷身邊的長者和護老者,例如煲多點湯、買多點食物,「送過去給老人家,說是自己買多了不想浪費,他們才會欣然接受。」另一方面,她竭力保持自己身體健康和強壯,最近她才往那打素醫院和中大醫學院上一些課堂,學習視像覆診,孜孜不倦,只為那天老了有基本獨立治理的能力,每個人都會老,但她想老得有尊嚴,不想成為子女的負擔。
曾幾何時,照顧媽媽形同苦杯,今天鬱結解開了,壓力抒緩了,惠珍只望能夠照顧媽媽至她百年歸老,補償自己過去的照顧不周,「媽媽現在已經超過100歲,見多一日得一日,餵多一餐得一餐。」她形容,人很矛盾,擁有時未必珍惜,時日無多卻願人長久。老土但極真實,愛像空氣,抓著會撲空,但它飄盪於人的付出、反省、溝通、內疚和感激之間,一直都在,一直不缺席。
文/Ling Mok